永遠的傷痛





「你要救救我,我還不想死。」


我們當醫師的究竟是做了什麼事情,是在救他嗎?


還是只是幫他解除苦難,讓他早日往生呢?


沒有辦法挽回的事情還是沒有辦法挽回。


「一、二、三,用力!」麻醉科醫師、我和住院醫師,合力把建成從推床移到手術臺上,這時已經是晚上七點鐘。我們準備幫建成進行急診手術,將建成後腹腔裡巨大的血塊取出,並且找尋出血點,解決他的問題。


建成手術的併發症是我行醫三十五年來,切割過數百個腎臟腫瘤,唯一發生手術後大出血而死亡的病例。對於一個有經驗的外科醫師,這是無比沉痛的病例,也是我無法忘懷的一位病人。





左腹的腫痛竟是腎臟細胞癌


建成來看我的門診,他說:「腎臟科醫師定期幫我檢查身體,發現我的左邊腎臟長了一顆很大的腫瘤,但我並沒有覺得不舒服。」事實上在那之前半年,他就覺得左邊腹部有脹痛的感覺,有時躺在床上也可以摸到左邊腹部硬硬的,好像裡面有東西,消化方面並沒有什麼大問題,也有正常的排便。不過腹部的這個腫瘤,倒是讓他覺得有點不舒服。


我看了電腦斷層檢查的報告,發現這個腎臟癌非常巨大,不只壓迫主動脈,也往前長到腹腔裡面,壓到降結腸及腸繫膜動脈,中間似乎有些沾黏,界線不太清楚。主動脈旁邊也有相當多的淋巴結,顯然這個腫瘤已經存在不止半年,至少一年以上的時間,才會變得這麼大。


由於腫瘤太大,後腹腔空間十分有限,在分離血管時相當困難。最後,我將這條血管分離出來,並且繼續往主動脈的位置將血管根部做更清楚的剝離。當血管完全剝離之後,我們用一個止血鉗將這個血管先暫時夾住,結果發現好像不是支配腎臟癌的血管。


原來支配腎臟癌的血管在更下方,藏在原來腎臟動脈的下面。於是我們放開原先剝離好的這條動脈,並且往下找到另外一條腎臟癌的支配血管。弄好後再將腎臟整個分離,把兩條動脈綁好切掉,並將腎臟的靜脈也分離出來,縫好、切開之後,再把下方的輸尿管與沾黏的後腹壁剝開。切開之後綁好,便將整個腎臟連同後腹腔的筋膜和淋巴腺全部拿出來。


拿出來之後,建成的一半腹壁幾乎變成一個大的空洞。我們仔細的做止血,並且確定沒有任何明顯的流血後,便放置兩條引流管,並且把降結腸旁邊的腹膜縫到後腹腔上的腹壁上,避免手術後出血會滲到腹腔內,便完成了手術。





血壓降低、心跳加快是內出血?


該交代的都交代,該做的事也都做了。但是到了下午三點鐘,專師突然打電話到開刀房告訴我,建成的血壓非常低,只有八十、五十,心跳也非常快;快速的心跳顯示可能有內出血情形。可是引流管流出來的引流液並不多,我請他們檢查一下建成的肚子,竟然發現他在束腹帶下面,開刀後原本已經扁掉的腹部又腫脹了起來。


血壓降低、心跳加快,正是內出血的危險徵候。於是專師趕緊訂了八個單位的紅血球及十二個單位的血小板和八個單位的血清,幫建成輸血。血液慢慢的輸進去,建成的心跳變得比較緩慢,不過腹部還是一樣脹。嚴重的是腹脹使得建成開始感到呼吸困難,雖然使用純氧吸氣,可還是讓他喘得很不舒服。





病人手術中心臟衰竭,無法跳動


於是我們準備好大量的血漿掛上去,全速輸血。麻醉科麻好後,我們從建成原來開刀的傷口將線拆開,很快進入他的後腹腔,一打開來後腹腔裡充滿血塊。我們用兩手全力的將血塊掏出來,一邊用大棉紗不斷往內擠壓,盡量減少後腹腔消失的壓力,也讓血液不要立刻跑到後腹腔這個失壓的地區。


當大部分血塊都已經清除,我們再將大棉紗慢慢的抽出來,一寸一寸的檢查到底是哪裡在流血,只見後腹腔原來大血管的附近不斷滲出血來。此時,因為建成的血壓突然降低,流血量便不如原來的多,找了很久,倒也看不見真正的出血點。我們找到幾個可能流血的地方,用止血鉗夾住,然後用粗線綁好,再檢查一次傷口。大約只有十分鐘的時間,確定沒有再出血的情形,放置好引流管,我們便準備把傷口關起來。


就在我們開始縫合腹部肌肉的時候,建成的心臟停了!麻醉科醫師急忙叫我們停止手術,開始進行人工心臟按摩。利用按摩的壓力增加心臟的輸出血量。可是這個動作並沒有奏效,建成的心臟只在手壓的時候會微弱的跳一下,放開來就不再自行跳動。顯然心臟已經因為缺血而減少血液的灌流,而產生缺氧的病變,也就是心臟已經完全衰竭,無法跳動。


努力了二十分鐘,各種強心針都打下去,我們也從傷口經過橫膈膜用長針直接將腎上腺素打到心臟裡。可是怎麼樣做的,都沒有辦法讓建成的心臟再恢復跳動。我們在手術臺上又繼續努力了十分鐘,確定建成的心臟已經無法恢復正常跳動,瞳孔已經放大。建成除了呼吸器將氧氣打進身體裡面,已經沒有辦法再有任何生命跡象。


我用手阻止住院醫師對於建成心臟繼續的按摩,告訴他們說:「把傷口縫合起來吧!我去告訴建成家人這個不幸的消息。」此時,我從頭到腳一陣發麻,幾乎不能動彈,這是怎麼一回事,一早我們還興高采烈、小心翼翼的將建成的腎臟及腎臟癌拿掉,心裡想著對他而言,這算是相當成功的手術,怎麼會回到病房就突然發生腹部大出血。


現在血塊被清除掉了,卻沒有看到明顯的出血點。然後,他的心臟居然停了。這麼苦命的一個孩子,在我們的手中不到十二小時就失去生命了。我們當醫師的究竟是做了什麼事情,是在救他嗎?還是只是幫他解除他的苦難,讓他早日往生呢?


沒有辦法挽回的事情還是沒有辦法挽回。我脫下手套,非常狼狽、疲倦的慢慢走出手術房。走出恢復室的電動門,就看到建成太太和他的媽媽坐在等候室。他們瞧見我疲憊的神情,就知道建成一定沒救回來。於是建成的太太大聲的哭泣起來,倒是他媽媽拍著媳婦的肩膀,告訴她說:「你要堅強一點,這是建成的命,我們就讓他安息吧!」





忘不了麻醉前他看著我的眼神


我稍微描述了手術中發生的事情,並且告訴建成的媽媽:「我們會把遺體縫合好,再送到助念堂,等待回家。」她點點頭說:「我去叫他爸爸過來,看看兒子最後一面。」隨即跌坐在休息室的椅子上,再也忍不住啜泣了起來。看到這樣的場景,作為他的主治醫師,我不禁紅了眼眶。


我啜泣的告訴建成的媽媽和太太:「真的很對不起你們,你們把建成的生命交給我,我卻沒有辦法完成使命,這真是我最大的失敗。非常對不起,對不起!」


走回開刀房,建成的傷口已經縫合完畢,他動也不動的躺在手術臺上。麻醉科醫師早已拔掉氣管插管,正在整理他的臉龐。我看了一下躺在手術臺上的建成,那麼瘦小的身軀,不到一百五十公分,灰褐色的皮膚訴說著他一生的滄桑。從小受盡苦難,竟然因為一個腫瘤的切除,而無法延續他的生命。


建成離開了他的家人,就是在他臨終之前,居然也無法再見家人一面,這是何等殘酷的事情。我只記得建成在準備麻醉之前,那時看著我的眼神,似乎是在告訴我:「郭醫師,你要救救我,我還不想死。」


我永遠記得建成那個乞憐的眼神,可是我竟然沒有辦法讓他的願望達成,這是何等殘酷的事實。我們把建成的遺體穿好衣服,並且通知助念堂的人員,前來幫建成遺體送到地下室。那時是晚上近十點,建成的父親已經開車從家裡趕來,看到建成,他把被子一掀,眼眶紅了起來。


他父親非常堅強,用手撫摸著建成的臉龐,看看他的身體,俯身擁抱了建成一下,在他耳朵旁邊輕輕說了一句:「孩子,你安心的去吧!這幾十年,爸爸照顧你照顧得不好,讓你受盡了苦難,你安心的去吧!也許下輩子再來當我的孩子,我一定會好好的照顧你的。」


建成的父親坐在助念堂的椅子上,前面放著還沒進行遺體整理的建成大體,看到這個場景,忍不住哭了起來。我告訴建成的父親說:「真的很對不起,我不知道建成的病況會那麼嚴重。早知道,我就不要去開這個腎臟癌。事實上,我們真的從頭到尾都非常小心,可是一定有什麼地方我們做得不夠好,才會讓他發生手術後的大出血。」


建成的父親反而安慰我說「郭醫師,你不要這樣說。其實,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建成這一次被發現有腎臟癌,就已經有點慢了。腎臟科王醫師告訴我,因為腫瘤太大,壓迫到大血管,所以這次手術本來就非常危險。除非我們不想手術,但是這顆腫瘤惡性度那麼高,一定會擴散。與其讓它擴散產生更多的疼痛,不如拚了命切除腫瘤。雖然你們沒有辦法讓建成活下來,但我相信你們還是帶給他幸福的。因為他可以脫離這一輩子的苦難,回到幸福的天國,我相信


他一定是含笑而終。」


建成的父親是個開業醫師,他當然知道生老病死常常不是醫師能夠完全做主。當醫師的只能盡力幫忙病人,但是有很多我們沒有辦法避免,或是預期的事,往往會讓病情轉變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不斷自責檢討,建成才是我的老師


建成的喪禮在往生後一個星期日早上舉行,我接到建成父親寄給我的訃聞,也知道他家裡人丁單薄,沒有什麼親戚。因此,我當天早上帶著科裡的住院醫師和專師,一起到建成父親的診所去探望他。


喪禮進行前,我就先到診所裡向建成上香,祈求他在天之靈能庇佑他家人平安健康,也跟建成的父親聊了一下,他父親告訴我:「建成這個孩子很乖,還沒有生病前,他其實長得很好,也很快樂。幼稚園的時候,我們夫妻倆常常帶著他上學,建成回來都會認真告訴我們,學校裡老師教的許多事情,唱歌給我們聽。這麼乖巧的一個孩子,沒想到在十歲那一年,竟然得到了讓他腎衰竭的急性腎絲球腎炎,從此必須終身洗腎。」


建成的父親向我道謝:「不論如何,我知道你們都已經盡力了,你們那天那麼努力的幫他手術,幫他急救,雖然沒有辦法挽救他的生命,但是你們所做的一切,已經足夠讓我們向你磕頭道謝了。這個小孩子的命,可能就是到這裡。所以我完全不會責怪你們,希望你們打起精神,好好的照顧其他的病人。相信建成在天之靈,也會同意我這樣子感謝你們。」


臨走前,我再望了一下建成的遺照,那個帶著笑容,還有灰褐色皮膚的年輕臉龐,似乎正微笑著告訴我:「我沒事,你們安心的回去照顧其他病人吧!」或許他真的因為這個手術脫離了苦難,我在心裡默默的禱告著:「辛苦的孩子,你安詳的去吧!過幾年再投胎做個健康的小孩,能夠快樂的過一生。」


這個手術距今已經六年,但是在我每次動手進行腎臟癌切除手術的時候,心裡總會浮起建成微笑的臉龐,告訴我:「你要小心的做,確定哪一條血管是要切除的,再把它夾起來。」我永遠都記得建成手術帶給我的衝擊和震撼。從此以後,沒再發生類似的不幸事件。建成成了我的老師,牽引著我的手,做正確的選擇,去救更多的病人。


本文節錄自發光體文化<與苦難同行 ── 這些年病人教會我的事>




相關文章


最深刻的一堂課—無語良師


可以不轟轟烈烈,但要活成自己喜歡的樣子


我看電影「解憂雜貨店」(下):付出傳愛.生命自決.活在當下.與助人工作的省思

下一篇
眾生平等,付出也要感恩

我要協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