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燈人


「坐火車,過山洞,山洞長又長,看看數到幾,山洞才過完?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妹妹數著數著,睡著了……」

小時候我很不喜歡坐火車過山洞,印象中,去外婆家要坐火車,那一個接一個黑漆漆的山洞給我的感覺是畏懼、害怕、充滿未知的忐忑。常常在我興奮的心正迷醉於兩旁多彩絢爛的景致時,火車進入山洞,眼前赫然一黑,剎時魑魅魍魎都在窗外獰笑,那種因著幻想而起的惶恐,曾那樣驚嚇著一顆幼稚的心靈。

有的山洞很長,長到簡直地老天荒,那時,我會不由自主,在黑暗中握緊家人的手,生怕自己會被遺棄在這幽冥的空間,直至看見出口的光,一顆不安的心才稍稍抒解。然而,出遊的情緒,早已被那一個接一個山洞,分割得抑揚頓挫。

久遠的年代,很多古舊山洞並沒有燈光設備,因此附近居民要過山洞,常會提著燈籠穿越其中。當人車偶遇的瞬間,那微弱但確實存在的光,往往讓我的視線暫時有了著落點。於是,那個提燈人,那抹微光,成了我不愉快的記憶中一個深刻的圖騰。

那年,一顆癌症炸彈,炸碎了我花事繽紛的年華,生命的列車開進了令我恐慌的山洞裡,種種黑天暗地的情緒,化成猙獰的魑魅魍魎,對著我日夜咆哮。我怕,真的好怕,所有至親好友不懂我的心,因為他們沒有生病,他們的話語都帶著言不及義的風涼。我用蠻橫、不可理喻的任性,發洩內心的恐慌和沮喪,這場病,讓我覺得全世界都欠我。處在那出口不知何處的山洞裡,更以為自己必然將在這最令我畏懼的黑暗中死去。

有一次我獨自回診,偌大的候診區人聲鼎沸,而我是最寂寞的人。冗長的等待裡,雙手的手指不停交繞著,透露著我的不安和焦慮,是山洞中的心情。

忽然聽見一聲低柔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妳一個人看病嗎?」我抬頭,不知幾時身旁坐了一位瘦弱的女子,綁著頭巾,臉色倒還清麗。

「妳也是嗎?」我點著頭,順便回問。於是我們攀談起來。她的癌病比我重而且久,剛做完漫長又痛苦的各種治療,頭巾裡已沒有頭髮,切除的傷口還沒結疤;但她跟我說,這是她第二次復發,看完診,她還要趕著去值班。在她三年前生病初癒,她就在醫院當志工,服務同病的人。

她聊起當初的心情和我一樣,覺得全世界都對不起她。後來因緣撮合,認識了那個都是癌病患者的團體,才覺知自己的渺小。

「我們都以為自己是重病之最,但那兒病重於自己的比比皆是;我們總以為自己是悲慘之最,但那兒悲慘於自己千百倍的人數也數不清。」她說。

所以,她在那時就當了志工,在服務眾多病友時,她發現到生命在黑暗中,其實有更深層的價值。

「因為我的話,病友都懂,這叫同病相憐。」她微微笑著,原來蒼白的臉有些光澤,我恍然看見記憶中一個似曾相識的圖騰——提燈人和他的光。

很多年過去,我成了資深志工,偶而聽說她在很多家醫院、或相關的、需要她的地方出現。她繼續提著她的燈,在不同的山洞中引路;而她的光,過到我的燈上,我也成了提燈人。

即便我早已享受著山洞外的明媚風光,但我仍然常常提著燈,徘徊在山洞裡,想她,以及她教會我認識的,黑暗生命中更深層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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