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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寒單》：文化所允許的情緒行為

林仁廷(諮商心理師)

2019-08-20

人類的情緒、動機、行為是互為關連的，即使意識不明所以，最後也一定會做出有功能有意義的行為，由於行為看的見，因此我們會從行為觀察去反推「這個人」究竟在想什麼、經歷了什麼。


正昆的苦屬於精神層面，無形無量，他再怎麼從身體去代償，也是無濟於事（除非用語言描述出來）


左：正昆 / 右：阿義


有電影公司贈票來，所以破天荒地寫了近期電影的心得。


《寒單》是一部描述自我放逐、自我懲罰以盼救贖的故事，與台東寒單爺意象連結，炮炸肉身，以無數、連續性的痛覺代表贖罪。故事劇情平鋪直述，主角正昆嫉妒阿義，且過去也曾被他霸凌，在舊恨新仇驅使下引燃炮竹，結果失手害死了兩人的最愛萱萱。阿義痛失最愛、受傷斷指，以吸毒逃避人生。正昆以虧欠萱萱的心情，救阿義脫離毒癮、找工作、成為拜把兄弟…但其實一切只為贖罪，正昆不是真心的，從頭到尾都在壓抑自己各種感受。


電影設定1995年的台東，那時沒有「情緒調節」或「心理諮商」這類名詞，一般人在面對重大失落/犯錯所帶來的情緒/創傷，靠得都是「文化給予的儀式」，一種可公開紀念的儀式，如同電影《父後七日》，只有那七日才讓人無意識地放鬆，可以想起關於父親生前的種種，可以談論與回憶，儀式過了，也就不可再提，一切都要封存。





文化所允許的情緒行為


正昆害死了萱萱，自己的最愛，事件以意外結案，正昆隱藏這個秘密，也失去了面對思念與懺悔的機會。那個年代不擅談情緒，更何況是不能說的，於是正昆以最原始的方式宣洩他的情緒/秘密—「自我放逐」，他不配得到好的，放棄了教師學歷，改做資源回收，為了保護阿義，他的性格隨之丕變，從文雅書生轉成血氣方剛。


正昆壓抑情緒，但情緒自有出路，化為諸多無意識行為，贖罪變成一組儀式：1.他不顧一切保護阿義2.每年當肉身寒單被炸，以為這樣可以還債什麼，讓痛苦有出路。從心理受傷的角度看，正昆從開場到結束都是情緒化身，一開始是嫉妒與憤怒，犯錯後是痛苦，接著是混亂與矛盾，壓抑這件事耗盡能量、淹沒了他，看不見自己的人格與意志。然而正昆又是影片裡學歷最高的人，竟然對情緒覺察是最瞎的，導演如此安排也許有他的用意。


影片的時代背景也描述了一些比較普遍的（同時也是比較邊緣的）情緒宣洩行為：1.寒單爺的敬神儀式、2.酒室女色、3.幫派打架鬥狠，這些都屬男人的宣洩管道，都從身體感官，也是我們的文化取向：身大於心，有權有勢有錢選擇就多。正昆的苦屬於精神層面，無形無量，他再怎麼從身體去代償，也是無濟於事（除非用語言描述出來）。相對那年代的女人沒什麼身心休閒之道，只有更忍耐而已，她們弱勢，又扛起養家責任，除了忍耐/忽視/將身體視為工具也沒別的選擇。如果誰更苦，正昆的媽媽、阿義的祖母才最苦，在這兩個孩子吸毒、放棄前途的同時，還要接納他們莫名其妙的行為，那種苦才最偉大。





情緒、動機、行為的連結


影片很沉重，人世間各種不平的苦幾乎都濃縮在這個故事裡了，有生活的苦、匱乏的苦、被搶奪的苦、失落的苦、精神面的苦，而我們的文化無法分辨無法敘說，只有既定儀式讓人們攀附其中，做些繞遠路以為可解脫的行為。也許小苦小難還可以轉移，但面對重大失落/創傷，這些古代的儀式用處不大。正昆沈溺在儀式裡的角色，1.他不顧一切保護阿義2.每年當肉身寒單被炸，偶爾他會輕嘆「如果我們是真的兄弟就好了…」，他以為壓住情緒，但其實一直被情緒淹沒，等待救贖降臨（問題是他也不知道什麼才是救贖與解脫）。做為觀眾，看不到正昆的人格與意志，有何契機引發他的新視野與選擇，我覺得該片最遺憾的地方，彷彿只是在看1995年偏鄉人們遇到這麼悲慘的事情時，他們茫然地循本能與文化條件苟活的紀錄片而已。


人類的情緒、動機、行為是互為關連的，即使意識不明所以，最後也一定會做出有功能有意義的行為，由於行為看的見，因此我們會從行為觀察去反推「這個人」究竟在想什麼、經歷了什麼。


舉一個有趣的例子，日本電影《橫山家之味》，那個家的大哥救了路人而意外死亡，家裡的母親不能接受，因為那個路人並不比自己兒子優秀，於是事後叫他每年兒子忌日都要來此報到共同祭拜。然而，並不是祭拜這麼簡單，這位母親利用閒話家常的方式暗地監督這路人：「你活得有沒有價值？有沒有浪費我兒子換你命的價值？」她再再提醒路人應該要歉疚與要如何生活才對。這是那位母親的復仇，做為觀眾便知道母親根本還沒放下這段失落。


左：正昆他媽 / 右：蘇奈


從此論點推衍，正昆這個「人」是不見的，反倒清醒後的阿義、酒家女蘇奈、正昆的媽媽這些條件更差的人反而坦率些，還能看見他們的選擇。他們也很痛苦，但他們做出了選擇。阿義知道事情真相後，選擇了「100萬的炮炸完，我們就互不相欠」的方式來原諒正昆；蘇奈也有自己的贖罪秘密，但她選擇了重新愛一個人：愛正昆，並接受他心理還愛著死去的萱萱；正昆的媽媽辛苦撿回收一輩子，養出師範學院的正昆，孩子卻突然退學、撿回收、收贓貨、救毒癮、與黑道對嗆，她氣得把貼滿牆壁的資優獎狀及書全拿去燒，氣過後仍選擇替兒子善後。情緒在他們身上，他們也不明所以，但沒有被情緒吞噬，仍然面對人生，我總覺得這些人才是真正的主角。


最後正昆被100萬的炮環繞猛炸，炸到滿天紅灰在他眼裡變成了櫻花，大概是他得到解脫的意思吧，片尾也描述他去監獄服刑。正昆的解脫是阿義給的，正昆精神面的苦得到一個具體的贖罪方式「100萬的炮炸完，我們就互不相欠」，阿義代替萱萱原諒他；正昆的救贖是蘇奈（她懷了新生命的具體呈現）與正昆媽媽給的，如果不是她們在背後無限支持，正昆恐怕還是陷在墮落情緒的無限地獄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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