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的每一天-寄人籬下





◎父女之間


現在我開始上中學了,對學業也自有打算。我下定決心,即便得使出九牛二虎之力都要想辦法跳級,原因出自爸的第一個家庭,他在多年前拋棄的那個家庭。


爸不常提到從前的妻小,但時不時總會漏句口風。我得知在他離開那個家的時候,他的孩子已經到了上大學的年紀。據他說,他們對越戰持反對立場。身為美國在東南亞戰場的陸軍軍官,他覺得他們在批評他的不是。不過我在意的是他有次提到繼女戴安娜時說的某件事。戴安娜似乎是個格外優秀的學生,聰明到在中學跳了一級。


我初次聽他提起這件事,是我小學有次拿成績單回家的時候。我表現相當不錯,大半科目都拿A,少數幾個B,或許團體合奏是C吧,我在這一項向來表現最差(我毫無節奏感卻學了長笛,因為爸說那是很適合女孩子的樂器)。我知道有件事他聽了一定會開心,於是對他說:「爸,你看,我數學拿A!」我又在討他的讚美了,儘管他頂多只會回答:「很好啊,譚美。」可是這一次,我注意到他眼眶泛淚,於是我胸口跟著一緊。我終於得到他的肯定了!他接著激動哽咽道:「妳知道嗎,戴安娜總是每科都拿A。」我聽了下巴都掉下來了。「她過目不忘,還跳過一級。」


從小到大我都知道湯姆是獨子,也是爸媽的心肝寶貝。身為女孩,我拿這一點辦法也沒有。但現在,讓我覺得既震驚又恐怖的是,我發現比起我,爸有個讓他更得意的繼女。在他眼裡她既聰明又獨特,我就不是了。發現這件事讓我大受打擊。


爸隨著年紀漸長,情緒會為了某些事特別激動。他中年以後凡是提到雷根總統、陸戰隊,或是戴安娜,都會泛淚哽咽。他既以他們為榮,也不避諱流露驕傲之情。不過他一次也沒說過以我為榮,而這正是我不顧一切想得到的肯定。


他給過我唯一的正面評價是:「譚美這孩子不是頂聰明,卻頂勤奮。」他說得沒錯。我瘋狂苦讀,常常連午餐時間都拿來念書。只要能勝人一籌,我從來不怕下鐵杵磨針的工夫。可是我真恨聽他那麼說,因為我自認聰明,他竟然不這麼想,很傷我的心。他會說:「好好念書,哪天妳說不定能進杜克大學,跟戴安娜一樣。」


我花了多年時間才明白,爸喜歡把人物和地方形容得極盡理想。他會告訴我們:「我們從前在維吉尼亞吃的玉米甜得不得了!比世上其他玉米都更甜。」他創造出自己的神話世界,從雅加達的《天才小麻煩》社區到無可挑剔的耶誕節(含耶誕樹在內),就連他在東南亞的大人物形象也不例外。當時我不知道,不過戴安娜也是他珍愛的神話人物。她當然真實存在,就我所知也的確上了杜克大學。不過他把戴安娜理想化成一個完美的青年,為我立下無可超越的目標。又因為天性使然,我從未停下追趕她的腳步。


爸不只愛挑剔,有時更流於刻薄。我八歲時想學芭蕾舞,結果他取笑我的身材,說我太壯了。他說:「譚美呀,男生想舉起你的時候,妳會把人家壓扁了!為什麼不改參加女童軍呢?」他邊說邊笑嘻嘻的,可是我年復一年聽表哥表姊笑我是胖妹,這話直戳我的痛處。


最後他幫我報名女童軍而不是芭蕾課,氣死我了,不過童軍課後來倒是成為我生活中的一線光明。課程中的露營、健行、闖關混戰,我全超愛,而且一路參加到成為一級女童軍(現在叫金章女童軍,相當於鷹級男童軍)。就算我不能像戴安娜一樣唸書拿全A,我決心不論嘗試什麼別的活動都要成為頂尖好手。


我為了討爸爸歡心,玩起運動來。我開始打排球和壘球,兩樣都變得很強,先後入選儲備校隊和正式校隊。因為爸中學時曾是鐵餅冠軍,所以我中學也練過鐵餅。他花了不知多少時間訓練我——在我的人生當中,那是我們父女倆唯一有過的重要相處時間。爸是有照的棒球裁判,於是我也追隨他的腳步當起裁判來。他在雅加達組織了一個棒球聯盟,隊伍都由美僑小孩組成。我在他需要更多裁判的時候自告奮勇,也是唯一的女裁判,感覺蠻酷的,可是爸從未多加留意;他就只是打發我去當兒童棒球隊的裁判而已。


爸雖然訓練我擲鐵餅,也看過我比賽很多次,卻從沒來看我打壘球和排球。至於湯姆的棒球比賽,他跟媽自然一場也沒錯過。他們伺候湯姆打點隊服,親自載他去球場,我卻得搭隊友和朋友的便車去打我的比賽。





◎媽媽的愛


媽對我跟湯姆也有差別待遇。她管我的穿著管得超緊,不准我穿短褲出門,因為那樣不得體,甚至有礙觀瞻。當我得練排球或打排球賽,她會叫我穿長褲去體育館,進去再換上短褲,回家時又得穿回長褲。我看過媽年輕小姐時的照片,知道她在六零年代也相當時髦,是會穿短裙的人。可是一等自己有了女兒,她就變得分外講究端莊得體了。


她老是說:「譚美,妳要好好打扮自己,我不想別人看不起我們。」同一時間,多虧剛發掘的體能天賦,我終於如魚得水,在運動場上綻放光芒。我愛死穿隊服了,那些不知是阿貓還阿狗的「別人」對我的外貌作何感想,我一點也不在乎。


媽在其他方面也很保守。她向來篤信佛教,不過她的保守無關信仰,只是一心想把我塑造成泰國小淑女,讓別人覺得我教養好又得體。有多年時間她都不准我在朋友家過夜,因為她認為我跟一個陌生男人——指的是我朋友的爸爸——睡同一間屋子很不像話。後來她總算准我去我朋友艾莉森‧帕森(Allison Parson)家過夜,因為她喜歡也信任艾莉森的媽媽,不過這是難得的待遇。反觀我弟,他想去哪個朋友家過夜當然都沒問題。


媽是負責照顧我們、確保我們吃飽穿暖,永遠陪在我們左右的那個人。不過她不是用尋常的方式表達母愛,不會摟抱人或說安慰的話。我小時候凡是跑進廚房抱她,她都會把我推開,說:「我在忙!」她既不苟言笑,要求也高,全心全意預防我們重蹈她年輕時的覆轍,落得貧困度日或中輟正式教育。要她給溫情慰藉她給不出來,倒是找到另一種方式向我們傾注母愛。


媽花大把時間鑽研廚藝,每次學校辦一人出一菜的餐會或烘焙販賣會,她的目標都是端出全場最棒的菜。要湊齊所需食材並不容易,但她找到了門路。她認識了一個大飯店的德國廚師,於是對他死纏爛打,硬要他吐露德式酸菜和炸肉排的美味秘訣。她先精通了德式烹飪,後來又找到一個女人教她做頂級的派餅和蛋糕。媽在雅加達竟然弄得到奶油乳酪,天知道她是怎辦到的,不過她做的奶油乳酪糖霜胡蘿蔔蛋糕,美味只應天上有(現在也還是做得那麼好吃)。她看到我吃披薩那副饞樣,就學了一手從頭揉麵的工夫,又纏著要那個德國廚師分她一點莫札瑞拉乳酪。她聽說正宗披薩會加鯷魚,於是永遠都會確保她買得到鯷魚。多虧媽的不屈不撓,我到今天都超愛吃鯷魚披薩(別批評我的口味,那就是很好吃嘛)。


爸認為教養孩子就是跟我們討論《雅加達郵報》和《海峽時報》的最新報導,還有指導我們玩運動。為了學會他認為我該掌握的技能,我會花大把時間下苦功。我開始開車時,他告訴我:「妳應該要知道怎麼給車子換輪胎跟機油。」我二話不說,馬上就學。後來在很多年間,朋友都會要我幫忙修洩氣的輪胎,我成了大家的私人修車師傅。


從前我並不覺得自己對爸的肯定求之若渴,現在回頭看卻再明顯不過。我想當他的得意女兒,卻好像怎麼也無法企及。所以,要是我能引他關注的唯一方式是學換車胎,我就照辦。或許他其實很為我這個女兒感到光彩,只是嘴硬不肯說出口,或想激勵我精益求精。無論如何,我總是不斷逼自己更進步、更聰明、更強壯——永遠在追逐一個可望而不可及的目標。


不過,後來我確實了一樁念念不忘的心願──我設法跳過了九年級。這一部分得歸功於我從英制的東南亞世界聯合書院轉學,改念新加坡美國學校。英美教育體系的年級不完全對應,所以我在一間美制小學校唸完八年級後,進聯合書院唸的是英制九年級的第二學期。一年後我轉回美國學校,又能再度跳級半年,從十一年級唸起。我或許沒有過目不忘的本事,至少趕上了戴安娜跳級的紀錄。爸沒注意到就是了。





本文節錄自八旗文化<活著的每一天:譚美.達克沃絲回憶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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